一个流浪者的记忆碎片。
经过考量,我们将其中有逻辑关联的部分分篇整合,
以佐证对某些事件的记录。
正在施工
木屑、硝烟、震荡不休的魔力粒子、喧哗的人群……过于逼真的梦境让我几乎窒息,过于强烈的恨意从我心底升腾而起,梦境远未结束,我就因为过度的情绪波动而醒来。我在昏暗的光线里胡乱擦去额头上的冷汗,稍微平复了呼吸,抬头撞上另一个人望过来的目光。
目光相触,尴尬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对方扯了扯兜帽:“……你醒了啊。”我只得应声,感到僵硬的气氛稍稍松动。
被他从弦月城的骚乱里救出来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一夜,或许还要更久,我不是很信任昏昏沉沉的自己的主观感受,在这段时间里,这个神秘人几乎一句话也没说过。我能从暴乱那天的记忆里他出手时的游刃有余看出那份强大,但是他是谁,又为什么会出手,并且偏偏救下我——这一切还是个巨大的谜团,而我对此毫无头绪。
你的目的是什么?我很想这么问他,甚至对他的做法保有相当程度的愤怒。不用想也知道老师和同伴们肯定已经落入了议会的手里,不知道在遭受怎样的折磨。此刻虽然几乎没有行动能力,但仍然活着、甚至还有做梦的余裕的我,简直像是个临阵脱逃的叛徒。
叛徒。
想到这个词语令我刚刚平稳下来的呼吸再度紊乱,神秘人不得不走过来在我胸前按下手掌,令人昏昏欲睡的热度从他掌心传来,我立刻表达了自己绝不愿再次入睡的决心,奋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为什么——”
我虚弱的喊着,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是嘶哑的。
一个伤患无力的双手并不能钳制他的行动,但是他的动作顿住了,表情也似乎变得有几分难堪,我并不确定那是不是我因光线不足而产生的错觉。
“我很抱歉,”他挤出这么个开头后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我们是不会随意干涉人类的事情的,这次是出于一些……误判。”他抽出手臂并贴心的把我的胳膊摆回身体两侧,然后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来,我终于能隐约看到他的面部轮廓,出乎意料的比他的处事表现要成熟很多。
“我们在追捕一个…东西,并且探测到它在你们这群人当中,但是当我赶到以后,城市里的动乱已经开始了。”他说的很慢,似乎每一句都经过仔细的思量,“在你的身上,那东西的气息很重,所以我就直接带走了你……”
我看着神秘人皱成一团的表情沉默不语,等待他更进一步的解释。这个长相看起来颇为成熟的青年再次表现出和外貌不相称的青涩,他有些局促的转着脑袋,就是不直面我的目光,再开口的时候手也举起来掩在口鼻之前,垂着眼睛,用那种慢悠悠的语气说道:“…但是当我把你带出来以后,才发现,你并不是那个东西。”
“可是在当时把你放回去的话,你可能会死。我们的原则是不主动伤害人类,我得把你安置好,然后才能去追查本来要找的东西。”
我消化着神秘人的话。他们似乎是某种远离人类社会的组织,并且相对缺乏和人类相处的经验,而且在追的东西也很令人好奇……这个想法刚一升起就让我一阵烦躁,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一种迁怒——这个人把我的事情搅得一团糟,一些我本该参与的事情被迫离我远去,包裹我的是脱离集体和面对陌生人带来的无措感,他让我的人生脱轨了,而我在道义上是要感谢他救了我的命的。
老师如果知道了我的想法,肯定会冷笑一声,连批评的话都不愿意给吧……想到熟悉的人的面孔,我不由得一缩脖子,感觉自己找回了一点心理上的平衡,从情绪里抽身出来,询问自己此刻最想知道的问题:
“——你所说的‘你们’,是什么?你又是谁?”
神秘人没有犹豫很久,他坦率的回答道:“我们是‘掌灯人’。”
“至于我,你可以叫我派尔。”
我短暂的沉默,按捺住继续深入的欲望,转而问他:“你们——你,能不能把我带回去?”
“可以。”派尔似乎有一些意外,“事实上,在你的情况稳定之后我也要回去的,牵连了无关人员就得尽到责任,如果你想回去,那我会尊重你的意愿。”
他诚恳的态度让我的心头也散去了几分怨忿,我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说:“那我们现在就走!”
派尔挠了挠头,把努力坐起的我拉起来,放在了自己背上。我此刻也顾不得去想什么不好意思之类的事情,伸长了脑袋被他带出了整洁但窄矮的房间,入目是一个笼罩在暗淡雾气里的小镇,远方的地平线上浮着鱼肚白的天色,很快天就要亮了。
“这是哪儿?”“距离弦月城二十多里的一个小镇子。”派尔说完低声念了一句什么,弯下身开始迈步飞奔,空间好像在他的脚下被压缩了,我震惊的发现只是两步,我们就已经把房间和小镇都甩在了身后。
我们以非同一般的速度回到了弦月城,太阳刚刚升起,金色光芒驱散了城市上空残留的薄雾,士兵换岗正在换岗,我眼前一黑,不知道派尔又用了什么方法,我们已经在城内的街道上,我对此已经有点麻木了。
传统法术需要的三要素他一个都没用,就是符文法术也还要激活过程呢,派尔在我心里的形象越发神秘。
街道铺地的石板和两侧的房屋外墙上还有很多的划痕、裂纹、火烧的痕迹,甚至还有半干的血迹。派尔像是没看见这些一样大步疾走,直冲到受损最严重的的西城区,那里是冲突爆发的中心,黑甲的士兵把这里里外围成了个铁桶。我的心情越发焦急,派尔则是轻巧的跳到了外围两层建筑的屋顶上,好像我的重量不存在一样。托他的福,我终于看到了那里的全貌——原本存在的建筑消失了,地面向下凹陷,丑陋的黑色裂纹向外辐射,满地疮痍,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半透明的坚冰,隐约还能看到十来个凝固的人形。
那是大型法术对冲的痕迹,双方的较量不分上下,我无法想象那些不在此处的人——他们有多少是真的“消失”了。如果我没被带走,或许、不,肯定也会丧生在这里,而不是轻飘飘的一个魔力紊乱的结果。
我控制不住的发抖,好一会儿才止住。派尔有些担忧的几次回头,他说:“那东西不在这儿了……”
“没关系,先离开这里,然后,你就把我放下吧。”
派尔离开了,我在小巷里扶着墙缓慢行走,脑海里一片空白。格里斯老师对我的评价没错,我确实是太笨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大脑居然想不出一点点办法,反倒是平时又恨又爱的公式、符文和连接符号在不停打转,它们一会儿聚成格里斯老师的样子,一会变成隆格先生的样子……
隆格先生!
我突然一个激灵,模糊想起来隆格先生好像被老师以“妨碍交通”的由头给留在了备用场地,起事时大家都在街上,那里应该还没有被发现!
我欢欣鼓舞,选择性遗忘了隆格先生也是个不善交流和计谋的研究型施法者的事实,拖着摇摇晃晃的步伐,钻进没有巡逻士兵的又黑又窄的巷子。
我的欣喜终止于同伴怀疑的目光。
“你说你被人带走了,是谁?”
我试图回答,却张口结舌,神秘人的脸在脑海中闪过,很快就像水波一样扩散、晕开、一片模糊。我又尝试去想他说的两个名字,灯……什么……
我心中升起一种明悟的感觉,怪不得那个人说的这么干脆,原来是知道这段记忆根本就不会被泄露……
隆格先生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侥幸逃生的几个同伴背后,后者正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毫不掩饰的对话:“他肯定也是个叛徒!”“他想把卫兵引到这儿来吧!”“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得把他控制起来!”
同伴们现在的精神状态似乎比我还不稳定,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无论我如何辩解也不肯相信,我被五花大绑,又被上了一层魔力锁丢在地上,看着面前错乱的人影欲哭无泪。
艾伦啊艾伦,你可真是一头蠢猪。
那几个人,似乎是从冲突现场逃走的,在我看来完全是吓破了胆的表现。
我花费半天的时间努力把姿势从躺变成坐,地窖被我折腾的满是飘舞的烟尘,这期间一直能听到他们急切的、出于警惕想压低声音又总是在无意义的争吵中违背了初衷的交谈声。
最讽刺的话也出现了:“早知道不如我们也——”然后就是一阵突兀的、欲盖弥彰的沉默。
我一边呛咳一边在心里冷笑,末了又感到悲哀。我当然知道这句话未被说出的那部分台词,“也加入叛徒的阵营”罢了!生死未知的老师和领导层的前辈们,他们就是带领着这样的一群人与议会和世家周旋,然后又被这些人从背后捅了刀子。
我现在只庆幸在这些争论中没有听到隆格先生的声音。
也对,他和老师不同,老师是没禁住首领的死缠烂打加入了,而隆格先生从始至终只是跟在老师身边而已。我昏昏沉沉的想着,外面似乎自此之后就一直沉默着,仿佛暴风雨前夕的宁静,我抵不住海浪一样一波更比一波汹涌的困倦,终于睡了过去。
“——醒醒!”
眼前突然一片鲜红,还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热度,我立刻被惊醒,隆格先生深沉忧郁且成熟的面孔在不远处一亮一暗——他熄灭了“强光”和“炙热”的复合符文。
“隆格先生…?”
我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地窖的门开着,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乔卡他们得到消息已经逃走了,我不能丢下你不管。”他说着,手上还在解开我脚腕上的绳索,魔力锁似乎早已经被破解了。
“啊?”我还在混沌中,花了点时间理解,而隆格先生已经把我搀扶起来,说着:“他们打听到…议会要对市民进行大清洗,躲在人群里是行不通了,得在这里被彻底封锁以前逃走。”
“……啥?!”
听到大清洗这个词语,我震悚的张大了嘴巴。
“这……这么绝?!为什么!”我这么想着,没忍住同时说了出来,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
隆格先生叹了口气。
“我真想只做我的研究,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可是这些人……”
“议会那群老家伙肯定是觉得,弦月城既然被联盟发展成了主要据点,那么这个城市的所有平民肯定也已经被’污染‘了。
符文是个好东西,因为它太简单、太方便了,哪怕是不识字的平民也能使用它——所以,他们绝对不会让这东西扩散到别的城市!如果平民也能用法术,一跃成为‘法师老爷’,他们所谓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而法师比平民更平等’不就成了个笑话?”
“为了让贵族永远是贵族,一座城市的凡人算什么。”隆格先生说到这里眉头拧的更紧,表情也变得嫌恶,“这肯定是约尔姆的主意,只有那家伙能头一个想到这样的解决办法!”
我一时失语。被他一提醒,我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联盟,我本来也是个无缘法术的凡人。
安德罗吉斯,号称文明与理性的国度,我生长在这里,却不能称它为我的祖国,那是有身份的施法者才有资格说出的称呼。三大国之中,它有着最多的城市,每一个城市都能见到分布在城池各处的高塔——那是施法者的居所,他们的观点是越靠近天空就越接近真理。围绕在塔周边的民居里住着“市民”,他们身份低微,不被允许离开自己出生的城市,并且要担任起奴仆的责任——任何一个施法者都可以随意命令他们,只是不能随意杀•戮。但即便如此,这样的生活也算得上优越,在城市之外,那些旷野里的小镇、村落中,日以继夜的开垦和耕耘田地的人们,他们一无所有,没有身份、没有财产,连自己都是领主的物品。
因为这个国家只承认施法者是自己的“公民”。
我有点恍惚,踉跄着被隆格拖出地窖。“我们……就这么走了吗?”我还是忍不住喃喃出声,话出口又忐忑起来,因为我们的确对此无能为力——我们甚至已经失败过一次了,但是却让无辜的人一同受过。
唉,不对,只有我们才会这么想,对议会来说,这些“人”只是可以随意采割的野草。我的脑袋又开始无章法的疼痛,不受控制的浮现出乱糟糟的想法。
隆格先生似乎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们无力改变,别无选择。”他这么说了,然后拉着我出门,走进我来时的小巷,这条秘密路线连接着一个靠近城墙还没有暴露阵营的法师塔,是联盟之前控制了的地盘,布置了传送石。
以往的弦月城是喧闹的,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大世家盘踞,只有几个小贵族,他们是不怎么管市民的,在加入了联盟之后更是如此。但现在我和隆格穿行了几乎半个城区,同行的却只有死一样的寂静。偶尔我能感受到一些视线从巷子里那些胡乱堆积的建筑缝隙里投射过来,但也是一片静默。士兵似乎还没有把巡逻路线延伸到这里……我想起西城区那里铁桶一样的守卫,隆格纠正了我的想法,他说这城里所有施法者一早都被抓走了,那些人不屑于看管乖顺的市民。
“他们怎么那么笃定自己把人抓完了?”我好奇多问了一句,就见隆格先生摇了摇头,“魔力是可以被监测的。”然后他在我的表情完全变成惊恐之前又补充了一句:“我这里有干扰器,护住两个人是足够了,你不用担心。”
“你们贵族都这么狡猾?”我嘀咕着,然后在隆格的瞪视里乖乖收声。这是我头一次知道法师之间的侦查和反侦察手段,我不由得有点后悔自己之前逃掉了老师和首领他们开的漫长又气氛沉重的会议,这种东西老师肯定会有详细教导的……
后半程我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了,这段路程对我来说称得上是长途跋涉,如果不是隆格拉着我的胳膊,我可能早都倒在巷子里人事不知了。魔力紊乱导致的躯体无力和头晕目眩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消去,我又肚里空空,越走脚步越打飘,在我两眼发黑快要昏厥的时候,他终于推开了那座法师塔的小门。
传送石没有使用过的痕迹,隆格先生说完之后我的表情也变得复杂。
这意味着乔卡他们可能根本没能来到这里。
我转过身向着来的地方望去,这会儿正是午后,阳光平等的落在所有华美的简陋的建筑顶上,也穿过高塔的窗户投到我面前的地面,像极了过往每一个平静的午后。
“如果没有意外,格里斯他们应该会被押送到法理之都受刑。出来之后,我也要往那里去了。”隆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回身踏上传送石,站在他旁边。
“我跟您一起去!”
虽然知道自己根本顶不上什么用,但我还是跟着隆格先生一起走了。除了弦月城,贫穷的联盟就再也没有别的布置过传送石的据点,但隆格先生没有在议会方暴露过身份,我又是个上不了通缉名单的小卒子,在花费一天时间赶到相邻城市后,我们就装作小法师贵族和学徒,堂而皇之的到了官方设置的城间传送点前排队。
传送点的建筑风格是非常典型的本国风格,高大宽敞的白色建筑,多直线构造,装饰着优雅简洁的曲线花纹,通往内部的走廊路途不长,但很宽敞,让马车通过也相当充裕。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衣的侍者把我们引到传送大厅旁的等候室,我有点紧张的瞟了一眼,发现传送阵中央还真的停着一辆暗红色的四轮马车,封闭的方形车厢盖着扁扁的四棱尖顶,后轮较大,前轮相对更小,金属制的外框线和门下阶梯十分精致,据我所知是比较新潮的款式。只是距离的远,我看不清尖顶上支起的徽章形状,无从判断是哪个世家。车主人应该是坐在车里,只有赶车人操控着两匹黑色骏马和传送操控人交谈,又从帘子后接过钱袋递给操控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赶车人有一种令我非常熟悉的感觉……但他很快和马车一起在闪烁起光芒阵列的传送阵里消失,我只当自己头昏脑涨出了错觉,并没有放在心上。我们也没有等很久,传送阵在启动后连续使用而不是反复重启的话,转移速度是相当快的,只是消耗的能源晶体要更多。在隆格递出酬金的时候,操控人笑了一声说:“您也要去首都啊,看来叛党的吸引力真不是一般的大。”
我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但表面上仍然低眉顺眼装作乖顺的跟在老师后面的学徒,心里催促着隆格快点多打听点消息。后者显然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不动声色的问了回去:“叛党?这事儿我还真不清楚,只是带着学生回学院的…能劳您详细说说吗?”
操控人是个笑起来很和善的女性,她很畅快的回答了问题:
“我也是听前边儿那位大人物说的,弦月城的叛逆不是在先前被一网打尽了么?明天要处决一批,还有位世家的继承人也掺和在里面,和首犯们一起关押着,议会还没有商量出结果——看他们的意思,大概是想劝他改邪归正吧!但那位大人说,这是个有主见的人,估计不会让议会称心如意。也许时隔百年,最高刑场上要再一次流下高贵的血了吧?好几位尊贵之人都是为此而赶去的。”
……
传送阵启动了。我向着隆格先生靠近,听见他一点喃喃低语:“……还有时间!…”
却不像是自言自语,而是在跟什么人说话一样。和之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一样,这微妙的认知令我的心底浮出极隐约的不安来,却无法有什么笃定的警惕对象,便很快被放下。
片刻后我们就从首都的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传送大厅里走出,我亦步亦趋跟着他,到了无人的地方便憋不住发问:“我们要怎么办?”
隆格先生本就长着一张轮廓深刻而严肃的脸,现在皱着眉头,看起来就更加苦大仇深,他说:“我打算去劫狱。”
我理解的点点头,又紧张又激动:“我们现在就去吗?我可以先去打听监牢的地点……”
“是我去,不是‘我们’。”
他郑重的强调了一遍,我愣住了。
“你…您……”我还在组织语言,隆格先生就已经转身就走,我赶忙跟上,有种非常错乱的感觉。好像从被那个神秘人带走开始,事物就走上了令我无所适从的轨道,我在两三天内目标的变换比过去两年还频繁,又好像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连情绪都酝酿不完而难成字句。
隆格带着我这条尾巴找到一家市民开的小旅馆,首都总是很多人来来往往,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消费得起世家经营的豪华酒店,而这里就是为了那些不那么富裕的法师们而服务的。他们的身份审核也相当宽松,只是报上名字给了钱币之后就立刻开出了房间。我跟着他走进去,隔音结界和干扰频立刻被他放出来保障这次谈话的安全。
“你在这里等我们。”隆格先生手指敲了敲桌子,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你在这里等我们。”
“……我也遇到过无法记住的人,我知道你没有说假话,既然你的经历是真的,那么我选择相信逃出险境后又回来的你。”
“必须有一个人作为锚点在外面接应,两天之内,我会把格里斯带过来,如果我没有回来……那么你就自由的……随便往哪里去吧。”
他的言语之间有种奇怪的有信心却又对之不那么确定的感觉,令人迷惑。我捕捉到他随口带过的话,“‘无法记住的人’?您也遇到了?”
“呃…不是,那个,您打算怎么去救老师?”我有点尴尬的反应过来按捺住好奇心,明智的没有多问“首领他们怎么办”,隆格先生只是和老师关系铁,多一个人多一分危险,他放弃他们也是情理之中……我不能强求。
”这个我暂时不能告诉你。”隆格轻轻的摇头,然后说:“如果顺利的话,救出他以后,我打算去中立区。你要一起吗?”
“中立区?三不管地带那个中立区吗?”
对方点头。
我思考片刻,只是告诉他我需要考虑,隆格先生没说什么,只是再和我约定了些时间的细节,转身离去,而我叫了些食水,就留在这里等待。
次日正午,我极不情愿的走出旅馆的门,站在街上远远的眺望处刑广场。围观的人很多,却都保持着肃静,反而有一种威慑力,我的心情也越发沉重,看着十来个人影被押上高台,押送上去之后有人唱诗一样宣读他们的罪名。我凝神静听,只有几个是以前见过的人,我一边庆幸没有听到熟人的名字,一边又为这庆幸而羞愧,没等宣讲的人念完就又挪回了旅馆房间里。
等到第三天的时候,旅馆老板敲响了房门,说是预付的房款已经到期,问我要不要续期。我想我惊弓之鸟一样的表现看起来一定很可怕,老板脸上有点古怪的收了钱,维持着最后的礼貌快速的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只能苦笑,关上门滑坐到地上。
隆格先生最终也没能回来,我等了七天,只等来处刑台第二次围成人山人海的观众,和一个从背后冒出的不速之客。
“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到这么一句话,却没有看到人在哪里。接着我的肩膀就被拍了一下,我吃惊之下猛一回头,一个长相成熟的青年男人正有点困惑的看过来,一只手刚刚收到身侧,很显然刚刚拍我的就是他。
”你是谁?”话音刚落,某些模糊的记忆就像是雾气退去了一般显现而出,我立刻瞪大了干涩的双眼,猛的上前拽住了这人的衣领:“——派尔?!”
他只是耸肩颔首,倒显得我不合常理的激动,周围已经有人看过来,我恨恨的松开手,压低声音质问:“你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
“看来你的身体恢复的不错。”他先是说了句无关的话,紧接着以一种看待稀奇物件的目光盯着我:“我也想问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且你身上的气息比之前更加浓重,我差点就把你当成目标而出手了……你到底是和谁待在一起?”
“还没轮到你问我!”我想起因为这人而生出的诸多事端,语气越发不善。见我这样,派尔叹了口气,伸手要按到我的额头,他的动作在我的观感中变得缓慢,我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制住了,无法行动,而他的手掌——确切来说,从衣袖里露出的所有皮肤都浮现出形似符文的发光蓝色线条,一直蔓延到指尖,然后他的手指按了下来。蓝色的光芒一闪而逝,我好像大脑突然被放到冰水里,一下子无比清醒又冷静。
“一点让你保持理智的手段。”他向我解释,然后再次询问:“你之前和谁待在一起?”
“……莫斯•隆格。”我木着脸回答,回忆着刚刚看到的那些纹路,思维在此刻变得灵动又清晰,派尔说过的话在我脑中隐约连成了线。
“你在追什么东西?”我问他,怕他不愿回答,我又补了一句:“反正只要你离开我就不会记得,告诉我又有什么妨碍呢?”
派尔似乎被我后一句话说服了,他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我在追寻‘域外来客’。”
这个答案令我愣了一下,他紧接着就解释道:“用更通俗的名词指代的话,就是人类文化中定义的‘恶魔’,只不过和你们的想象不同,那些家伙不在地狱,而是从世界之外潜入进来,自古至今从未断绝。放任祂们行动会给整个世界带来灾祸,我们的人物就是寻找和驱逐祂们。”
“世界外…?呃好,按你的说法,我身上有恶魔的气息?”
“是的。所以我才很吃惊,要达到这种浓度,几乎可以断定恶魔就在你身边。”
“什么?!”
“最经常和你待在一起的是谁?”
“是,老师……”
派尔看了我一眼,伸手指指刚刚被押上刑场的那群人影:“——那其中,有你的老师吗?”
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从那种超然的理性状态里掉出来,急躁且慌乱:“…是,那会怎么样!”
“要么你的老师是恶魔,要么恶魔跟随着他,没有第三种可能。”
派尔的语气非常冷漠,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到远方的行刑用的高台上。
“如果是前者,哪怕他没死在台上,也会死在我的手里;如果是后者……”
这人顿了顿,把目光收回来,“那我就只用猎杀恶魔了。”
我回过身,行刑已经开始,隐约能听到被捆缚的人们和审判席辩论的声音,但是无济于事,他们依旧一个又一个的被退到铡刀下……我的手颤抖起来,不知道老师他是不是已经……
悔恨和自责的情绪火一样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我为什么这么无能为力,只能在这里看着!
派尔却在此时从我身边经过,我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双手抓住他的手臂。
“求求你救救老师!我知道你很强,也知道我的请求非常无理,但是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都可以!”
派尔露出为难的表情,想要拉开我的手,但又被我扒上来,他叹气,说:“我们不能干涉……”
话音未落。
极度的痛苦瞬间降临,好像整个人连着血肉和骨骼一起被巨力碾成碎渣,痛到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等我恍惚着回过神,映入眼帘的是蒙上一层黑灰色的静止世界,我下意识的看自己正抓着的人,然后愣在了原地。
我手里揪着一片鳞片,我面前是一头相貌奇特的巨兽,我似乎只到它后腿的高度,距离过近,我刚刚从阵痛中缓过来的眼睛只来得及观察到一片光滑细密的鳞片。
“……抱歉,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派尔的声音在我脑内响起,与此同时,另一个似远还近、判断不出距离,重叠着几重怪异杂音的女声笑着发问:
“——哪里来的小虫子?”
被发现了。
派尔沉稳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知为何我似乎能接收到他传来的些许歉意。
面前的超凡生物突然消失,只留下几枚泛着光的鳞片飘出来悬浮在我周围,似乎形成了某种阵式,我身体中仍在躁动不休似乎要把血肉都撕裂的残留痛觉被抑制住了,我抹了把脸,满手殷红。
我这才向着它现在所待的方向看去,那里正是刑场的高台,它正停在那之前,两百来米的距离让我看清了它的全貌:头颅上生着几对利角,棘刺从脑后一路生长到尾巴尖,后肢粗壮而有力,前肢纤细一些,但都有着危险的指爪,一双黑铁颜色的羽翼此刻正收拢在身后;全身鳞片都是灰黑色,隐约有着光芒从鳞片中透露出来形成奇诡的纹路。它正用前爪推拒着什么——不,说是它的前爪被“那东西”黏住了也许更加准确。
笼罩上一层灰黑色的世界里,街道行人除了颜色并无异变,一个行人甚至走过来,径直穿过了我的身体,使我感受到一阵眩晕和剧痛;异常之处就在刑场之上,半透明的黑色雾气盘踞在那里,比化身巨兽的派尔的身躯还要庞大,它们翻滚不休,不停的变化出各种怪异的面庞和形状,散发着诡异和危险的气息,而其中的人类毫无所觉。
我推测这两种我从未见过的异常存在正在进行某种势均力敌的抗衡,我想起一些古老的传说,便在脑内擅自将巨兽的代称改成了“龙”,将雾气(或者它的主人)代称为“恶魔”。
龙与恶魔的角力并没有僵持很久,甚至没有超过十秒钟,一阵噼啪作响过后,龙挣出了爪子,后退并展开翅膀飞在空中,我得以看见了原先被它遮挡住的东西:惨白骨骼堆积成的云床,和闲适的歪坐其上有着灰色皮肤和双角的女人,两只巨大的眼球漂浮在她身后,我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几乎融入背景的黑色“眼睛支架”,有些像是翅骨的形状。即使看不清她的脸,我仍然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荒诞、邪异又强大的气场。
她的姿态仍然十分悠然,只把玩味的视线投在飞龙的身上。
“可爱的小虫子。你就是这个世界的守卫者?”
多重杂音重叠的女声,是刚进入这灰色世界时的声音……我听着脑袋又有点痛,像是有铁片在颅骨内部刮擦。
“……入侵者,说出你的名字!”
空中传来的龙的声音终于使我确定它就是派尔,我被震惊到麻木的神经有一丝活泛过来,尝试着踏出脚步,发现自己确实能移动,只是围着我转的龙鳞突然加速。我就放缓步子,偷摸的往老师在的地方走,而半空中的对话仍然在继续:
“如果我说不呢,小虫子?你要杀了我吗?你能杀了我吗?”
我缓慢的踱了几步,身体却越来越沉,眼前一黑直接跪倒在地上,脑内传来派尔急切的声音:“你呆在原地不要动!”
怎么还有余裕注意到我这边,看来他面临的压力也没有我想的那么大……
这么想着,我老老实实趴倒在地,翻个身朝着对阵两“人”的方向调整了个还算舒服的观察姿势不再动弹。我感觉到自己的口鼻满是血腥味,照这么发展下去,我可能再过一会儿也就动不了了。
半空中缓慢扇动羽翼的龙从长颈里发出低沉却悦耳的嘶鸣,他没有正面回应恶魔的挑衅,但从我的角度能看到那些鳞片间的神秘纹路在呼吸之间渐次亮起,毫不逊色于恶魔气场的庞大威势伴随着跳跃的闪电一同浮现,仿佛两边的空气都剑拔弩张的对峙起来。
恶魔女人爆发出一串笑声,叠加在她本音上的杂音也越发尖锐,如同金属碰撞后颤栗的嗡鸣,这声浪震的我一阵眩晕,又有两股热流从鼻下流出。但此时始作俑者显然无心理睬我这只趴在边缘的小虾米,在我挣扎着擦拭血迹的时候,那只恶魔已经和派尔撞到了一起。
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静止,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这个奇诡的灰色世界是无法通过物理的方法制造出声音的,空中交战的两方——恶魔女人也变化成了一尊披着狰狞骨甲的黑色怪物,只是体态更加纤细灵巧——它们的动作快到不可思议,是和传统的施法者或战士都不同的交战方式,撕咬、爪击,从天空战到地面,躯体碰撞的同时无数大小法阵的灵光也不停闪现破灭,力度之凶猛令人畏惧,但这一切都是毫无声息的。老师刚刚整理出系统的逻辑的符文这两个“人”却已经使用的出神入化,派尔的龙身似乎根本由魔力和符文构成,那个恶魔竟然也是如此,我盯着那些在战场中独立悬浮的辅战符阵不由得有点入迷。
那就是老师呕心沥血也要追求的东西吗……
如果我还能活着离开,如果能把这些东西记下来,交给老师的话……我应该也能从老师那里听来一句夸奖吧?
我的眼眶有点发热,不由自主的看向处刑台,那里还被捆缚着的人影居然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我愣住了。
——我拼命的叫起来,但是喉咙中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急怒之中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还是只是在挣扎。围绕在我旁边的龙鳞因为我爬起来往处刑台蠕动的动作而飞速旋转,我被它们的动静惊的回过神,灵光乍现,在心里“怒吼”了一声:“派尔!!”
处刑台上除了那个孤零零的死刑犯,旁边还站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在我的反应过后向这边看了过来,不知为何我似乎能看到她似乎眉眼带笑。
是那个恶魔。我心中警铃大作。
短短百米有余的距离,此刻显得极其遥远,我眼睁睁看着灰黑色的行刑官之影挥下大斧,利刃划出一道果断又凶狠的弧度。一切仿佛黑白默片,头颅滚落在地,黑色喷涌而出,穿过旁观的人影洒落在地上。
“——被发现啦。”
那人漫不经心的伸手——在尸体仍然喷着黑色血液的断口上空——轻轻一挑,一团柔和的金色光芒被勾出来,轻盈的漂浮在她手中。
派尔终于摆脱了黑色怪兽的纠缠朝这边赶来,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恶魔已经施施然转身迈进了身旁陡然张开的纯黑裂口,龙的长吻与利齿只来得及碰到一片飘飞的衣角,裂纹迅速合拢消失,
黑龙愤怒且徒劳的咬合利齿,回身一个尾鞭将追赶过来的黑色怪兽抽飞,离开了主人的后者实力似乎是大幅削弱,派尔也愣住了。他扬起一边翅膀,铺天盖地的、原先隐匿在空气里的符文阵列纷纷浮现而出,然后骤然收缩,将怪物从头到尾完全禁锢住。那些符文并没有铺到行刑台上,显然派尔也没有想到自己被分身蒙蔽了,不然此刻禁锢在那里的或许就是恶魔的本体了。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看到的就是黑龙向我垂下的头颅,紧接着就陷入失去知觉的黑暗。
“……他会醒的!……”
隐约的交谈声在我身边响起,我混沌不清的意识登时找回了一点清明,虽然身体中传来一种古怪的感觉,但我并没有理会,只是努力的调动眼皮想要睁开眼睛。如此过了片刻,我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说:“……不信你自己去看,别在这碍我事!”这次的声音十分清晰,我不知怎的就“睁开”了眼睛,然后被看到的景象吓了一跳。
入目是极其宽广的灰白色广场,顶上黑沉沉的,不知是何处有着光源把地面之上照亮,许多包裹着幽蓝色规整晶体的棱柱直伸进上层的黑暗里,在那之上若隐若现的还有一些奇诡的建筑,我没能看清,只是震慑于自己面前的……一大群龙!
定下神来我就察觉到“一大群”的形容并不准确,只是由于它们体型过大,又挤挤挨挨的聚在一起,看上去格外占地方,才给了我这种错觉,其实总数只有三四头的样子。其中一头正好扭过头看到我,宝石一样的眼睛亮了起来:“你醒了!”
我认出这熟悉的声音是派尔,但他之前在我看来已经属于巨大的体型在其他两头龙面前身形居然显得很是娇小。靠近他的银色长颈巨龙这时不耐烦的喷了口气,把我和派尔的下一句话都惊回了肚子里。
看派尔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银龙扇动翅膀似乎是很满意的样子——反正我也无从分辨龙脸上的表情,姑且就这么判断吧——它垂下修长的颈子,大脑袋就这么挨到了我面前,我察觉自己还没有它的一只眼睛高,顿时也有点瑟缩。
“你好,艾伦。”由于拉近了距离,它的声音变得更大了,但是语气很和善,我认出来那是我醒来时听到的声音,胆子就大了起来。
“呃…你好?我……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看了垂头拓翼的派尔一眼,记得自己明明没有告诉过他。
“这种小事无须在意。”银龙的声音依然和气,就是文绉绉的遣词用句总让我想起见过的老人,和她年轻柔和的声音组合在一起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比起这个,你不应该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吗?”银龙这么说了,我才想起来低头打量一番,这一眼看的我魂不附体,我的腿没有了!
准确来说是我整个人从头到脚呈现出渐次递进越发透明的态势来,并且笼罩着一层谜一样的白色微光,漂浮在半空——被长长石栅格围拢的蓝色的类似矿石的物质里,只是那栅格空隙对人类的体型来说也十分宽敞,我才没有第一时间发觉。
我疑心自己是已经死了,只剩灵魂飘在这里,但是银龙辛伯长老——她是这么自我介绍的——爪子一点就把心神大乱在空中控制不住乱飞的我定在了原处,然后让一旁侍立的派尔给我解释了情况。
我虽然没死,但也离死不远了,派尔说,由于被恶魔发现,他措手不及直接带着我一起被拉进了“边界”,身为物质生命的我就像是鱼被投进了岩浆——虽然水和岩浆都能流动,但其环境和构造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边界是一种奇特的世界“缝隙“,在物质世界有伪装的超凡生物,在那里都会恢复灵魂层面的本质,而普通人类进去则会无法维持稳定而溃坏。我的肉体当时就已经崩溃,哪怕派尔暂时维持住了形态和灵魂的稳定,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在“边界”里自行消亡。幸运的是和恶魔的战斗没有持续很久,我没有死透彻,他就带着我回到了掌灯人的大本营,找到了擅长修补灵魂和肉体的辛柏长老把我从死神手里捞了回来。随着治疗的推进,我之后还能够回归物质世界,但现在我只能待在边界里,所以只能看到龙形态的派尔和他的族人们。
我听完一时无法言语,思考了片刻以后,我问派尔:“那恶魔拿走的那团金色的光是什么?”
派尔龙头僵住片刻,然后整头龙缩了下去,被辛柏长老凌空伸来的龙翼一巴掌拍了个踉跄。
“那个…那个是……”他小心翼翼的说:“不出意外的话……是你老师的灵魂。”
我并没有很惊讶,反而有一种猜测被证实了的感觉,但老师的死亡事实还是令我一时难以组织起语言,陷入沉默。
寂静之中龙头攒动,派尔的大脑袋在我面前晃过第三次的时候,终于被辛柏长老拍了下去。
“有话就说,不要犹犹豫豫。小家伙清醒的时间可不多。”
虽然辛柏长老这么说了,派尔还是没有再讲出什么,就和我道了别,约定下次再来看我,跟着辛柏长老慢悠悠的步伐转身离开。
始终未发一言的一大一小两头银龙也亦步亦趋的跟上,小的那只总是回头看我,我冲它挥了下手,反而把她吓到了似的,再没有看过来,消失在黑暗里。我盯着那个方向怅然的叹口气,小心翼翼的操控着幻影一样轻盈的身体,在半透明晶柱里上下左右的窜动,但就是无法出去,也许不仅是医治需要,也是在关押吧?我思考着停下了动作,望着外面朦胧的穹顶,感到一阵头痛,就这么回忆着自己最近的经历,虚弱感渐渐浮上来,我分辨不清过了多久,就昏昏沉沉的陷入黑暗。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我的柱子外面只卧着一头体型娇小的银龙,我认出来那是上次总是回头看我的那一只,它的角小巧而圆润,看上去仍在生长期。它似乎睡着,我晃晃悠悠但悄无声息的降到它龙头的高度,本想仔细观察一下这种非凡生物,没想到它被惊醒了似的,立刻睁开金色的宝石一样的大眼睛锁定了我,晃着脑袋伸到我面前,与我对峙。
“呃……你好?”我不得不出声打破这诡异的对视,小龙眨眨眼睛反而往后一缩,它两只前爪握在了一起,片刻后才有一个稚嫩但活泼的声音传到我这边:
“你好呀艾伦!我是未来的大富豪蛮吉!”
大富豪?我愣住,搞不懂一头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志向,但它——现在是她了——说出这句自我介绍之后挺胸突肚的,尾巴都摇晃起来,看起来又有点可爱。于是我也说:“那我就是未来的大法师艾伦,很荣幸认识你,大富豪蛮吉。”
小龙于是又喜滋滋的凑过来,告诉我她是怎样偷偷跑出来,派尔哥哥要领受惩罚所以可能要下次才过来和我说话,这次就让她抢先了;她自己因为太小还没有出去游历过所以非常好奇——一堆这样夹杂着重要信息的闲话。我静静的听了一会儿,她终于说到自己过来的目的:
“能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吗?啊、不止是你,所有人类社会的我都想听!”
说完,她尾巴都翘了起来,在空中左摇右晃闪闪发光,又睁着圆圆的眼睛狗儿似的看着我。
我……我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说好,但是没有让她自己选择听什么。
小龙的询问只是一个提醒,一个契机,我自己也想要把事情捋一遍,这段时间发生的太多变故已经令我应接不暇,直到现在才有了喘息和思考的余地,况且在这监牢一样的地方,有个人说话也是件幸运的事。
蛮吉仍然圆睁着眼睛看我,脑袋搁在交叠的前爪上,我难以抑制的觉得这个体型比我大了四五倍的生物像是家养的小狗一样,如果不是被关在晶柱里,我甚至想要去摸摸她了……我干咳了两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摆出一副正经做派,整理措辞。
“……我一开始,并不是一个施法者。”我看着小龙,又透过她的身影看向虚空,以这句话为起始,逐渐想起更多本来埋藏在心底的记忆。
是的,如果没有遇到老师,我不会是施法者,不会经历许多惊心动魄又奇趣横生的事件,也不会落到现在不人不鬼的境地,但我从未、之后也绝不会后悔那时跟上了老师的脚步。
在五年前那场边境战争中,被搅碎的不仅仅是军队,还有被派遣去的后勤输送队伍。那时我13岁,是一个喂养马匹的奴仆,被响应征召的尊主连同马匹一起派遣到前线。魔法运输的确更为快速和便利,奴隶的价格却比它要便宜百倍千倍,因此我和许多记不清面目的人一起被驱赶到边境,又因为有些养马的手艺而待在了更靠后一点的地方,侥幸活了下来。
我本以为战争会就那么“普通“的——也就是像大人们说过的以往发生的战争一样——就那么结束,然后我会回到我的尊主手下,或者别的老爷手下,但是那场战争毫无疑问是个巨大的“例外”,哪怕跳出我短短十几年的人生,放眼到整个人类史上来看,它都是个意外。
那是个阴云密布的午后,我照顾好了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轻伤马匹,躲在马厩里偷懒,空气有点潮湿,我靠在马儿健壮又温暖的后腿旁,陷在干草里昏昏欲睡,如果能忽略掉气味,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享受。我打了个哈欠想要翻身,然后变故毫无预兆的发生: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波动突然袭来,好像天地突然震荡又倒转,巨大的轰鸣声甚至将厚厚的云层振荡破开,金色阳光照落到我待的小院子里,投射到短促嘶鸣后倒在血泊里的马匹身上。
大地的震动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平息,我头昏目眩,眼前一片白之后一会儿发红一会儿飘黑,总觉得刚刚好像听见了女人的叫喊,并且现在仍然隐隐约约的回荡在脑子里。我趴在马匹腿下很久才找回对四肢的掌控能力,挣扎着爬起来以后,马腿居然好像水囊一样轻易就被推开了:它的皮毛鼓鼓囊囊,但内部好像被粉碎成了肉汤。我立刻明白那浸透了干草丛的血浆是从哪里来的了,不禁打了个寒颤越发奋力的爬出去,瘫在石砖地面上,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望着汩汩流到身前的血水久久不能言语。
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之后战事就这么中止,因为人几乎都死了,无论是穿着盔甲的,还是穿着粗布衣服的,都平等的成为皮包骨和流淌的血浆。
似乎只有高贵的法师老爷们幸免于难,他们的车驾飞快掠过边城的街道,留下一座空城。
我游魂一样在城里躲了两天,到处都是倒地的人和铺地的血水,没有人阻止我取走橱柜里的面包,我却无比希望能出来个人阻止我,不,揍我一顿更好,如果这是个噩梦,把我打醒就好了!
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第三天,一个奇怪的人出现在街头,我刚看到人影时欣喜的想要跑过去,却在距离拉近后胆怯的停下了脚步。
……那个人,真的是人类吗?
人影瘦瘦高高,似乎是个长头发的男人,打扮华丽又古怪,一边踱步一边东张西望,脸上挂着奇怪的笑意,眼白却好像是黑色的,这使他的视线具有一种邪恶的威慑力。我确信他看到了我,但他并没有急着把注意力分给我,而是姿态闲适的抬起一边手臂轻轻一招,浓郁的黑暗就从他掌心涌流而出,狰狞肆意、张牙舞爪,仿佛是世界上所有恶意的具现化一般,有无数恶毒的眼瞳幻象一样生长睁开,仅有几个盯住了我,我就被慑住心神,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浓烈的腐臭和血腥味道飘了过来——无数血流飞跃而来,凝聚成股,全部汇聚到那个“人”手上的黑暗之中。
他依然挂着诡异的、好像是讥嘲的笑容,待血水全部消失才将视线转到我身上,然后发出一声轻咦。
我害怕到了极点,眼见他的手要伸过来,奋发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一阵热流从我的胸膛迸发出来,那个人的爪子像是被烫了一样缩了回去。
“啧。”他发出这样的声音,说了两句我听不懂的语言,不甚在意的转身消失了,我立刻脱力一样倒在地上,只觉得自己也已经死了一次。
这是战事中止的第三天,城里的血水全都消失了。我在街角变得干爽的裁缝店里窝着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已经是第四天的中午,街道上有熙熙攘攘的人声,我探头看时,发现外面来了许多穿着各色长袍的身影。
是国都的塔法师们,他们终于来了。
“你说的那个人的眼睛,我是指他的眼白——是黑色的?”
蛮吉突然出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愣了一下,皱起眉头反复确认了自己的记忆后回答她:“的确是的,他要来抓我时走的很近,我看的很清楚。”
小龙点点头,爪子叠起来,脑袋搁在上面,向我投来催促的目光,我就略过这个插曲,继续讲了下去。
我曾在为尊主牵引马车时听到过他和别的老爷的谈话,他提到“塔里那帮家伙”时是一种奇特的、又轻蔑又掩盖不住憧憬的态度,年长仆人们私下里的谈话让我模糊得知了这种态度的缘由:尊主不够聪明,又只是及格线上的勤勉,所以没能在通识学院的毕业考核中脱颖而出被四部秘研塔接收为塔学士,自然也没能获得塔学士享有的诸多资源,只是继承了家族的爵位,仍然是一个没什么上升空间的小贵族。
我对塔法师们的印象就停留在“比尊主更尊贵、更睿智、学识更渊博”这一层。那时的我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这些尊贵的人有见面的机会,但现在的我躲在门后看到那些颜色各异的长袍时,这些零星的记忆又迅速的浮了上来,使我惊喜之后陷入新一轮忐忑。
这家裁缝铺靠近城门口,刚刚到来的塔法师们也因此在这附近短暂的停留,他们交谈声都非常克制,我听不清楚,又不确定自己这样的下等人会不会被视作“逃兵”而受到惩罚,所以不敢出去,只是瑟缩着暗自祈求他们快点离开。但命运显然没有听到我的祈祷,在法师们乘着各色马车、坐骑几乎走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窃喜,就见一个穿着贵族常服、外罩黑色披风、左胸别着银色徽记的男人在和另一个卷发的人交谈了一会儿,径直朝着我躲着的这扇门走来。
我大气也不敢出,整个人蜷缩起来,恨不能钻到地下去,但无济于事,这人高高瘦瘦,长腿阔步,很快就停在了裁缝铺前。他轻松推开了门,正午的阳光照进屋子里,正后撤的我一下子坐到地上。
那个人——我后来的老师,毫无意外的表现,坦然自若的蹲下身和我平视,向我伸出了手。
“如果想活下去,就跟我走。”
我惊恐的愣住了。
说实话,这次初见的记忆毫无美化余地,老师的语气无论怎么听都像是威胁,独自生存了几天的我疲惫又惶恐,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把自己脏兮兮的手掌递了过去。
后来躲过了红塔之刀的我如何庆幸暂且不提,因着蛮吉的提问,我又想起来老师轻易发现我的原因:和他交谈的那个卷发男人,也就是隆格先生,他身上携带着“有意思的小玩意”。
据他所说,那个能够探测到活人的东西是一个和我同龄、叫做查理的孩子做出来的,塔法师的高层们都直奔遗迹而去,学士们也无心为一座死城浪费宝石施展探测术式,我才被老师他们捡了漏。
说到这里,即使已经过去了五年,我仍然感到有些后怕,因为在被老师带走以后,我就得知城中发现了另一个幸存者,同时传来的还有他的死讯:被红塔和白塔轮流拖进检验室,这个人基本等于下了地狱,且省去进棺材的流程,因为谁也不知道尸体还能剩下几块、几片。
这之后,我记得的就是些学习上的琐事了。开始的两年,面冷心热的老师很是费心思的给我扫盲,教我识字,除此之外的事情他并不会告诉我。不过,由于我的学习成绩“勉强”得到了老师的认可,被老师庇护的第三年,他就准许我跟随他外出了。因此,我渐渐了解到老师的研究,和他与法师联盟之间的勾扯。
讲到法师联盟,我的声音就渐渐弱下去。小龙眨着眼睛,体贴的伸过脑袋蹭蹭我在的那片石壁,小声说:“艾伦你累了吗?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向她道谢,目送小龙离开,不久就又变得昏昏沉沉,陷入沉眠。
这场所谓的治疗持续了多久,我始终无法确定。昏睡时连梦都不会做,更别提估量时间。清醒的间隙,蛮吉又来找过我不少次,缠着我给她讲人类的事情,我并不讨厌她,不如说和她的交流给了我还活着的实感,偶尔醒来没看到她还有点失落。
在我的梦境回归睡眠之后,我再次见到了辛柏长老,这一次,她把我从石柱“取”了出来。
“你的治疗结束了,小家伙。”
她把我放到爪子上,指着一个像棺材的东西对我说:
“现在,回到自己的身体去吧。”
我从“棺木”里坐起来的时候,整个人仍然是恍惚的。
久违的实在感。
我忍不住低下头对自己还有些僵滞的身体左拍拍右捏捏,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最初穿着的那一套,而是被换成了米白色作底、缀着黑色边纹的有些少见的款式。我很快回想起来自己究竟是身处何处,抬起头想要道谢,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握着长杖的灰袍女人。
“……咦?”
龙呢?
灰袍女人向着错愕的我伸出手,同时出声道:“我是辛柏。”
我盯着辛柏长老——人形态的——有些过于苍白的面容,谨慎的搭上她的手,借着支撑力有些踉跄的穿过“棺材”上方透明的光膜,抬腿走出。她的手掌比看上去要有力的多,但我不好意思一直牵着女士的手,因此刚一站定就收回手臂,摇摇晃晃的向她鞠了一躬。
“谢谢您的医治。”我说,辛柏长老并不意外的接受了我的道谢,只是转过身去,示意我跟着。
我便跟随她走过竖立着无数幽蓝晶柱的地下广场,走出漫长的笼罩着朦胧晕影的长廊,在尽头踏上斜向上的阶梯通道,两侧墙壁上隔段距离就有一盏跳跃的昏黄灯火,在幽暗的光线里延伸,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
……“掌灯人”,我想起派尔的自称,不自觉低声念了出来,走在前面的辛柏长老有些讶异的回头看我一眼:“派尔都告诉你了?”
“呃……他只是这么自称了,没再告诉我别的东西。”
她露出个轻微的笑容,“不久之后,你会知晓的。”
我们从一片雪色的山间平台走了出来,风吹的衣摆猎猎作响。近处是村落规模的建筑群,放眼远望,天空高远,雪峰连绵,荒无人烟。
“……这、这里是哪儿?”
“北国以北,塔格拉山脉。”
此前从未出过国境线的我猛然呆了一下。
我在记忆里扒拉了一会儿,翻出来的净是些“噩梦山脉”、“无人区”、“荒凉之地”这样的形容词。也许我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类吧?我心里嘀咕着,毕竟,不管怎么说,辛柏长老他们也不能被划归人类范畴的样子。
在派尔和一个陌生的小姑娘迎过来后……好吧,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更正一下说法,在人形的派尔和蛮吉迎过来,引着我们在房子里安顿下来之后,辛柏长老如约开始讲述“掌灯人”这一名号的由来。
“你知道神话时代吗?”她用这么一句话做开头,我思考了片刻。她说的是“神话时代”,而不是“神话故事”,虽然只是一个单词的区别,答案却是大不相同。幸而格里斯老师曾让我接受过通识教育——包含相对客观公正的、安德罗吉斯四塔学士们才能学习的大陆史——所以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并不算很难。
“有些了解。”
我如实回答了,我的史学课成绩还行,属于少数没有被老师那淬毒嘴巴摧残过的科目,虽然比不上传承部那帮爱刨坟的疯子,但至少比七成的安国法师了解的要多;比如列国流传的“神话故事”其实是史实记录、纪年表的起始年是最后一位神话人物消逝的时间,之类的,鲜少被民众知晓的事情。
“那我就不再赘述。”辛柏长老露出满意的神情,她就先前话头继续说道:“你可以将我们看做神话时代的遗族,虽然我们守望长夜的时间远比那更久远……事实上,神话时代的结束与之后接踵而来的文明断层,本就源于我们的失职。”
她摊开空着的右手,表情似有些无奈,“是的,就像正流行的幻想小说一样,掌灯人是藏在无人角落守护世界的神秘势力,但直到十四年前,我们,才从直接导致神话时代结束的袭击之中醒来。”
她说完温和的看着我,我只好打破沉默:“……先不提是不是真的,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是特殊的。”坐在侧首的派尔看了过来,认真的与我一条条分析:“或许你自己没有察觉,但你身上恶魔气息的浓郁程度,绝对不是仅仅旁观而被波及的量,基本可以断定有恶魔直接在你身体里栖居过。而根据我们的经验,这类人往往有着不凡之处。”
“而你格外顽强的生命力其实也佐证了这一点……一般人类被拉入‘边界’后,根本坚持不了几秒钟就会直接死亡。”
“——然后你和蛮吉提起了幼年的事,”派尔给我一个歉意的眼神,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又给你的身体做了个仔细的检查……虽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并且坚决不能让你落入恶魔的手里。”
我屏气凝神:“没有第三个选项吗?”
“很抱歉,没有。”
辛柏长老仍然温和的笑着,但与之前似乎又有哪里不同,视线投过来时有着不容分神的压迫力。
“况且,你难道不想为自己的老师报仇吗?”她说。